“我们在讲台上拼命地讲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的就是让这一代年轻人不要觉得有技术、有能力的人,毕业之后就一定只能与资本共舞,进而顺应这种‘合理化趋势’。要让学生明白,与它博弈的另外一条路是存在的,需要有人闯出来。我也希望通过哲学思政课,让学生明白成才不应该是人和人竞争到你死我活。人才是一批一批地,不是一个一个地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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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宣言》导读”公开课在B站上火了。对于40.9万人次的点击观看,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院长张双利并不知情,“可能有学生或网友觉得这个课还行,就发网上了”。
张双利的课程被听过的复旦学子盛赞为“如同演讲般一气呵成”。在马克思主义经典系列课程的讲台上,她留校执教迄今已有25年。近年来,张双利接连获得“上海市育才奖”“宝钢优秀教师奖”“复旦大学本科生‘我心目中的好老师’”等多项荣誉。
当下年轻人在学业、就业、婚恋等方面承受着各种压力,有时难免对未来的发展陷入某些迷茫,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帮助当代青年认清个人和时代境况上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大思政课”教学中又该如何培养当代青年的哲学思维?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日前专访了张双利。
中小学在哲学方面的针对性训练和教育,是有所欠缺的
中青报·中青网:都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公众尤其是当代大学生学习哲学在这个时代到底有什么“用”?
张双利:要真正理解现代社会,当代年轻人特别需要哲学素养的积累和养成。我们中小学阶段在哲学方面的针对性训练和教育,客观而言是有所欠缺的。大学教育最根本的目标,就是对学生世界观的塑造,进而教育学生成长为一个理性、独立的社会人。就这个意义而言,哲学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习,对于“千禧一代”的当代大学生尤为重要。
现代社会是一个复杂社会,也是一个信息爆炸的社会,每个青年都能感受到社会带来的紧张、冲突。没有学习哲学的年轻人,难以在复杂的现代社会中寻求自我价值,难以在高强度竞争中找到生活意义,其世界观不足以应对各种复杂挑战。缺少哲学素养就难以借助哲学经典和思想传统,不能更好地理解现实世界,进而理解自己、接纳自己,达到所谓“内在的圆融”,也就难以真实地面对、消化、处理生活中的挑战。
青年不仅需要有专业能力,也需要有包括哲学素养在内的通识素养和能力。要在喧嚣生活中做一个“明白人”,就需要有一个整合问题、进行认知的理论框架。因此,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专门开设了面向全校非哲学专业学生的哲学公共教育课程。
中青报·中青网:有一些学生可能感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习并不轻松。
张双利: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特征,是很明确地要在概念高度之上对复杂的生活本身进行重构,要能够理解生活所蕴含着的道理及道理和道理之间的关系。我们的学生去读马克思,不是去读几个公式、定义、定律,而是要读出马克思何以具有那样一种强大的理解和消化能力,何以能够站在他那个时代的所有的思想融会贯通的最高峰,进而理解资本主义时代的复杂性及其背后的道理和矛盾。
对于当代大学生去理解这个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的现代生活,应该说没有什么哲学学说比马克思主义哲学更加有力。能不能让学生们在大学里面真正地习得一种构建理解框架的能力,能否在大学期间让学生们的世界观被影响、被改变,马克思主义哲学课尤为关键。
有技术有能力的人,毕业后不一定只能与资本共舞
中青报·中青网:哲学理应回应现代人安身立命的各种关切。都说当代大学生性格独立不拘流俗,他们在粗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些皮毛之后会获得一种“批判”的意识或冲动,但大多数人求职时首选还是资本较为密集但工作强度也相对较高的互联网大厂,您怎么看?
张双利:讲授马克思主义哲学,实际上就是让学生明白现代人的生存境况。在资本起到重要作用的市场环境中,资本和技术的合谋所带来的“合理化趋势”确实不可阻挡。每个人进入就业市场,就意味着被规定被拣选,而且越是在合理化的程度上做得越优秀,就越有可能最终胜出。因此,在很多高校中,为了成为被拣选者,甚至能成为规定者,学生们在校期间都拼命努力学习和竞争。
我身边有学生,哲学专业毕业后去国外名校继续深造、转学金融。虽然学得很苦,但他们说能感觉到自己在做“Big Things”。他们不分日夜地加了两周的班,劳动成果是可以登上报纸头条的。我很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们在工作过程中真的觉得自己是整个社会生活的幕后“推手”。所以,年轻人求的是因为被拣选而获得“自主性”,求的是能够成为不被别人的命令彻底主宰的“规定者”。
10多年前的哲学经典导读课上,有一名外专业的学生抛给我一个问题:“您把这些东西都想得这么明白,您怎么办?”这个问题给我后来的教学产生了很大的冲击。我开始思考,我是站在对于现代社会的矛盾本性的概念高度进行把握,将前人是如何判断、分析及对发展趋势进行洞察和指认的。那么,生活是不是只有这一条路一个面向?
中青报·中青网:您是如何引导当代年轻人“审视马克思的预言与我们所处的时代之间的张力”的?
张双利:我们在讲台上拼命地讲马克思主义哲学,为的就是让这一代年轻人不要觉得有科学技术有能力的人,毕业之后就一定只能与资本共舞,进而顺应这种“合理化趋势”。如果一流高校培养出来的人才,具有这种非常强大的理解框架,就能明白资本和技术的绑定并不是唯一的发展趋势,与它博弈的另外一条路是存在的,需要有人去闯出来。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时代,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道理、矛盾、发展趋势讲得很深刻,如果当代大学生在校园里听懂了这些知识,他们就能有足够的理解力和自信,进而发问:“凭什么就只能有这一条道路可走?”上过我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课后,学生们如果能理解,不至于困惑、焦虑,这是弱的接受;强的接受,是学生们能认为这种趋势不仅能被理解,还可以被回应、被博弈。我们要让年轻人获得这种反思、批判的能力,甚至还有主动博弈的能力,这是我们哲学思政课的一个重要且艰难的目标。
我也希望通过哲学思政课,让学生明白,成才不应该是人和人竞争到你死我活。人才是一批一批地,不是一个一个地成才。现在学生的“同辈群体文化”,我还是比较担心的,因为“合理化发展趋势”导致对精英的拣选越来越严格,大学生、中学生之间的竞争与防范意识越发明显,以至于在课堂上不少学生都不愿意参与讨论,不愿贡献自己的思想闪光点,担心灵感和创见被同学借用和据为己有。但是,同辈之间的相互学习要远远比大学教学资源的供给更加重要。在讨论课上,学生能够与同样优秀的同辈、杰出的教授专门就“Ideas”(想法)和“Reasons”(原因)讨论一些看似与生活实际功用不相关的深远且宏大的问题,他们此后一辈子都可能不再会有这样可贵的机会。“大思政课”很重要的一个功用,就是通过教学让当代年轻人的“同辈群体文化”更加健全地发展。
高校教师要把学术门槛和硬核性守住,要赢得学生的尊重
中青报·中青网:“大思政课”不仅仅局限于“课程思政”,您在B站上的“《共产党宣言》导读”公开课就吸引了众多青年受众,您如何看待这种知识普及?
张双利:像这种免费共享的资源,社会大众能够无偿地接受到,越多越好。我上课就想学生来旁听,什么人来旁听都可以,网络课程不就相当于有更多的人来旁听吗?
但是,学术版本的讲法也是必要的,不能因为是放在网络上的,就可以把课程的学术含量减低。有大量普及版课程存在,普及的知识往往又不够解渴,难以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真正的解释力阐发出来,反而影响了社会大众的进一步深入学习。所以,更需要有一些具有非常高质量的学术内容给网友共享。
在“大思政”成果的普及上,高校教师要把学术门槛和硬核性守住,要赢得学生的尊重。从1997年开设马克思主义哲学课程至今,对于学生们的学习成效我希望能够有3个层次的不断递进:第一步,让学生不敢不尊重马克思主义,要让学生知道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没有那么容易懂。要赢得尊重,就要让大家尊重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传统,知道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传统与当代哲学是可以对话的,在今天是有强大学术影响力的。第二步,让学生足够认真,也足够有意愿亲近马克思主义。这要求学生把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复杂性阅读出来,明白马克思的理解框架。第二步如果达到了,意味着许多非哲学专业的学生已经入门了。第三步,当然也是最难的,许多学生在本专业中有很好的学科积累,学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后,他可以跨专业地将其变为分析方法和研究立场。
中青报·中青网:您在筹备“《共产党宣言》导读”这类广义的“大思政课”时,尝试了哪些教学方法以吸引学生的注意力?
张双利:每天上课前,我都要提一口气。导师当年提醒我说,课上得好不好,实际上就是两个“回放”,明天要上课,就要预想在课上要给学生讲的干货内容是什么。走出课堂,就要回想今天的课程有没有真正教给学生东西。
第一,需要充分的备课。这就要求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一定要通透到极致,文本当中的任何一句话,如果学生提问问到,都要有准备且能反应得过来。同时,对文本要经过认真思考,是真正经过教师本人消化和吸收过的,还要读很多相关的文本,产生自己的独到理解。文科的课程,一定要有“书”打底。我也要求学生读原著,教师要精挑细选课程参考文献,帮助学生学会面对复杂文本。
第二,备课功夫做足后,我会专门去想“怎么讲给学生听”,要把原著精华翻译成教学内容。文科的课堂绝对不能散漫,组织课堂教学需要有文本支持,但如何组织需要专门思考。比如,今天上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第一堂课的导论,我会想象学生大概会有什么样的问题,然后通过这样一种“揣测”,思考如何编排课程。之后,我会思考一个框架,按照框架将课程展开。
在课堂上,教师还必须设法让学生足够注意。马克思那么多经典文本应该是思想含量非常高、精彩到极致的,要用教学语言把经典思想翻译成学生愿意接受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