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说,孩子的母亲在强行冲入现场时,被现场人员放倒了好几次,推搡过程中,存有孩子数百张生前照片的手机也弄丢了,他们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但他更清楚,在进入工地之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三个家庭中哪怕有一个监护人盯紧孩子,悲剧都不至于发生。
记者 | 吴雪
仅仅不到一个小时未见,河南原阳县三家人的4个男童失去了生命。
4月18日下午5时30分到晚10时40分,河南新乡原阳县盛和府小区堆放的土方中,陆续发现4名5至11岁的男童尸体。据官方消息证实,4名孩子来自三户人家,包括刘家兄弟的3个孩子和李家的1个孩子,他们均系工地相邻的原阳县原兴办事处温庄村人。
经初步判断,4名儿童死亡原因可能为土方压埋窒息死亡。而就在出事前3天,也就是4月16日,有网友曾向当地政府部门反映盛和府小区存在违规开发建设问题。据当地联合调查组公布的最新消息:“这是一起刑事案件,报告的时候就是人身伤亡案件。”
目前,公安机关已对建筑工程负责人、挖掘车司机等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犯罪的8名嫌疑人刑事拘留,当地政府也已成立市县事故联合调查组全面展开调查。至于男童如何进入事发工地?被埋时为何不在地平线以上,而是6米深坑?事发前,开发商曾威胁过当地村民,案发是意外还是预谋?一系列疑问待解。《新民周刊》记者联系上李家5岁半遇难男童的堂哥李明,还原了当时案发时的经过及细节。
遇难者家属:我忍不住了,强行冲进了工地
李明回忆,他们家人最后一次见到4位小孩,是在4月18日下午4点左右。当时孩子们在家吃完零食,出门到村里玩耍。据他讲,4位小孩都是男孩,年龄分别为5岁、8岁、9岁、11岁。其中5岁小孩是他的弟弟,另外三个是村里刘家兄弟两家的儿子。李家和刘家相邻,仅隔着一条6米宽的小道。
一段沿途监控视频显示,18日16时30分左右,三人来到位于住处南边的超市买东西,其间,超市老板并未发现异样。当天下午5点左右,原阳县开始飘雨,地面十分湿滑。李明的叔叔李建康见自己的孩子未归家,开始在村中四处寻找,并在村里的微信群中询问:谁见到我们家孩子了,有没有在谁家屋檐下躲雨?
一个小时后,村民微信群内有人说,盛和府工地内挖出了小孩,不少村民感到吃惊:“真的假的?”当时李明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和家人一起跑到了工地,但由于工地附近路段封锁,一直没能进去辨认。下午6点多,他们又来到工地等候,直到晚上9点,李家和刘家的家属,听说又挖出来3个孩子,实在忍不住了,强行冲进了工地。
“只有我弟弟的身体有一点损坏,其他3个都惨不忍睹。外皮看已经没有完整的地方了。当时孩子身体还是热乎乎的。”李明告诉《新民周刊》,温庄村距离盛和府小区工地仅有不到百米远,出事地点堆放着挖地基的土方,均在地平线以上,等待着后期回填作业。但男童被发现的位置,是一个至少有5—6米的深坑,底部还有一个圆形的小坑。
“是孩子自己跳进去的,还是有人故意埋的,我们一直不清楚。”李明说,当时他们赶到现场时,包括挖机操作员、土方负责人、工地项目经理,全都找不见人了。他们也试图通过工地监控找到一些线索,但唯独事发区域是监控盲区。“工地西边只存放土方,没有值钱的设备,开发商没装监控,现场也没有目击证人。”
通过现场情况可以看出,挖出孩子的地点是一个倾倒土方的区域。挖出孩子后,地面留下一个深约2米的坑,挖掘机停在一旁3米高的土方上。根据多名家属和村民的说法,第一个孩子是工地的挖掘司机先挖出的,之后司机报警,又挖出另外3个孩子。因此,多名受害者家属推测,发现孩子的地点很可能并非案发的第一现场。
开发商:无证施工 还曾对村民“放狠话”
4名男童究竟是如何进入工地的,是公众最关心的问题。李明告诉《新民周刊》,正在建小区的涉事地块,以前是村民种果树的田地。今年3月初恢复施工,温庄村与涉事工地仅隔着一道围栏,围栏底部与地面有缝隙,最宽处大人都可以轻松钻进去。而且围栏有多个豁口,存在安全隐患。
“年前,开发商拉了围挡,但并没封严实。年后,城建局追究这个问题,不允许施工,但也没见整改。”4月19日,据原阳县调查组查看监控视频后发现,四个男童正是从围栏豁口处钻进工地后,再也没有出来,围栏的豁口,可能是原来工地上堆土时挤压所致。
而在建设过程中,因“封路”问题,盛和府一直与村民矛盾不断。盛和府小区旁原有一条路,是村民进入原阳县城最近的一条路。小区施工过程中,施工方多次用铁皮、土方将路堵死,但障碍物又常被村民清走。4月初,施工方在这条路上挖出长达百米、深达三米的深坑,村民的路彻底断掉了。
“开发商威胁过我们,放狠话说,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了啥事,赔你钱,不差钱。”李明说,很多村民都遭遇过这种口头威胁,这让他们感到后怕。记者查询发现,盛和府小区投资者是新乡市众孚置业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是吴尧臣。该公司注册资本2000万元,成立于2018年5月21日,吴尧臣持股比例100%。
盛和府小区项目投资3亿元,宣传噱头为“220亩生态大盘,紧邻原阳县汽车站,属于学区房”,规划显示该项目密度小于28%,容积率大于1.5小于1.8,建筑高度小于36米。但就在出事前3天,也就是4月16日,曾有网友在人民网地方领导留言板向原阳县委书记举报盛和府小区开发的1号楼17层高,2.9米的层高超过了政府规划限高,存在违建问题。该留言下方,显示已被认领交办,并转相关部门。
违建只是其中一个问题。另一份原阳县土地挂牌出让成交确认书显示,2019年11月18日挂牌方原阳县自然资源局实施的国有土地使用权挂牌出让中,对位于康宁街东侧、祥和街西侧,2019-14号宗地的土地使用权竞买成交,出让面积50000平方米(75.0亩);竞得方新乡市众孚置业有限公司,挂牌出让成交价款为7660.5万元。
位于原阳县的众孚置业分公司,注册成立时间为2019年12月10日,刚成立仅5个月。记者从原阳县住建局获悉,事发工地项目的施工许可手续还未审批盖章。事发3天前即4月15日,该局曾对该项目下达整改通知书,要求其停工,并要求一周内办理相关手续,但对方未回复。事发4天前的4月14日,涉事项目才获得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
既然县住建局已要求工地停工,为何案发当日涉事工地还在施工?原阳县委值班室工作人员介绍,违规施工说明了县城管执法监察局执法不力。除施工方的7名人员接受调查外,城管执法监察局相关人员也将接受调查,“这个事涉及到谁,就查谁”。
疑点追问:是否有毁灭现场的可能性?
事发第三天,虽然警方已经刑事立案,但河南原阳悲剧,究竟是意外还是犯罪,目前尚不明朗。梳理整个事件经过,4名遇难男童家属及社会公众,仍有众多疑问待解。
首先,对于孩子的死亡经过存疑。四名男童从围栏“豁口”处钻进盛和府小区项目工地,遇上了本应停工的施工人员,悲剧旋即发生。4名男童是怎么掉进深坑的?
其次,施工方有无施救或作恶?如果孩子们的死亡悲剧是自身导致的,为何施工人员没有施救?是没有发现还是故意不施救,或者挖机不小心撞上了男童?再次,三名男童的遗体为何损毁严重。损毁严重是掉进深坑之前还是之后,又或者在挖掘过程中碰到了遗体?施救前有没有报警,法医有没有到场辨别?
最后,涉事工地为何敢漠视安全违规施工?根据记者获得的一份由原兴县政府于4月10日下发的《关于建筑施工领域安全生产专项治理行动的通知》显示,4月18日,为企业自查阶段的最后一天,而正是在这最后一天,4名男童被埋身亡。那么工地违规施工与男童被埋之间是否有关联,工地有没有可能为了隐瞒违规施工,刻意不施救甚至毁灭现场?
一个细节更值得关注:工地围挡有缺口,当地官方称4名男童就是从缺口进入工地的,为何工地监管人员没有人出面阻止?有评论指出,不让未成年人进入危险场所,是施工方的职责。所以,哪怕4名孩子主动进入工地而非受人所迫,没人阻止本身也暴露了工地监管的稀松,坐实施工方重大事故责任,其中不排除直接责任人员的刑事责任。
作为家属的李明告诉《新民周刊》,家属希望得到事情的真相,但由于尸体挖出时,已经十分模糊,似乎也没有解剖的必要了。但这些疑问都需要调查组加大调查力度,加快调查进度,尽快做出权威而有说服力的结论,不仅可以告慰遇难的孩童,也给公众一个解释。
“现在家里人十分懊悔,不该疏忽对孩子的监护。当时邻居一块玩,就在村里也放心,谁知道孩子往工地去了。”李明说,孩子的母亲在强行冲入现场时,被现场人员放倒了好几次,推搡过程中,存有孩子数百张生前照片的手机也弄丢了,他们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但他更清楚,在进入工地之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三个家庭中哪怕有一个监护人盯紧孩子,悲剧都不至于发生。“拿什么能保护我们的孩子”,更严密的法网、为人父母的责任心、作为公民的良心,一样都不可或缺。
